​「杨毅专栏」美国杨毅，是真正的杨毅

「杨毅专栏」美国杨毅，是真正的杨毅

这次来总决赛，时隔一年，在多伦多又和美国杨毅录了吵架节目《有毅撕》。ESPN的配合度和重视程度，比以前高得多。我们这回是在他们王牌吵架节目《FIRST TAKE》现场录，他们吵完，我们吵。这回还不是关上门吵，现场还有几十位观众。一有观众反应，带劲极了。我一说要是没有杜兰特，我预测猛龙4比3赢，观众高兴极了——都是多伦多本地观众呀，一通喊：“YANGYI!YANGYI！”您还别说，我干这行20年了，就这种现场体验吧，还真是头一回。

老说美国杨毅美国杨毅，这美国杨毅到底是谁呢？有长年关注美国电视节目的朋友，肯定比我还清楚，我给不认识，不看美国电视的朋友大概介绍一下。人家本名叫Stephen A Smith，现在是ESPN的评论员。ESPN啊，有很多体育节目主持人，不像咱们，每个人职能和分工差不多，主持人也是说球的，说球的也能主持。美国这边就是分工极其细致，都是出镜说话，每个人工种完全不同。Stephen A主要干的是这么几件事，一是赛前预测，二是赛后现场连线评论，三就是炒话题，也就是《FIRST TAKE》这个吵架节目。以前他是和一个老白人评论员贝勒斯吵，后来贝勒斯跳槽了，ESPN又内部选拔出一个马克斯，就是前两天说莱昂纳德比科比强的那位，接着跟他吵。

其实Stephen A火起来，也就是这两年。我给大伙儿简单介绍一下他的履历。他最早是费城一家报纸的文字记者，积累了一定经验之后，ESPN开始邀请他担任ESPN Radio，就是广播节目的主持人。2008年，他第一次上电视，后来到FOX体育做了兼职的特邀评论员。20111年开始，正式成为ESPN签约专栏作者。后来他又离开ESPN，出去做了主持人。直到2017年回到ESPN，开始干现在的工作。因为火爆，直白的表达方式，什么都敢说那股劲头，一下就火了。现在在ESPN，年薪大约有400万美元。

所以Stephen A有一句名言，他说，什么奥尼尔艾弗森，那不是美国梦，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天赋，你根本就没法像他们一样。我才是美国梦，你们看见我，才应该得到激励。我也跑不快，我也跳不高啊。我就一普通黑人。我好好上学，有逻辑，会表达。我能干到今天这个份儿上，一年几百万美金，我挣得比不少职业运动员都多，我能让我的家庭过上好的生活。我这才是美国梦啊，我这比奥尼尔艾弗森他们真实多了。

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，中国网友开始管Stephen A叫美国杨毅。反正也没经过我授权，Stephen A去年之前也不知道。从知道了以后，没完了，天天看见ESPN的中国记者和摄像机就喊我。我琢磨了一下，叫人家美国杨毅估计不能是因为工资水平，那我照着人家差远了。那不是工资水平，有可能就是打脸水平，老预测比赛，老说错呀。

那要说打脸水平，美国杨毅确实水平比我高。我们啊，说的没他们多呀。咱们这边，甭管是电视还是网络，都没那么多时段给到单一项目，也没有那么多节目配置和人力资源。也就是每年季后赛重点场次包装一下，弄个预测墙，大家猜一猜。那也就是预测一下大比分，不用每场球都预测。ESPN就不一样了，节目滚动播出，主要的评论员都是连轴转，那真是每天不停地说。那天天说，天天预测，就差不多天天错。竞技体育就这样，跟你分析水平没关系，大家看好的十有八九赢不了。最近皮尔斯和TNT那边巴克利不也是这情况吗？那天天错，就是天天打脸。那也不管，打完接着说。Stephen A干的就是这工作。

也有人问过我，中国杨毅觉得美国杨毅水平怎么样。业务水平啊，不好说。我在国内，既没有时间，也没有渠道老看他的节目，就知道他英语肯定比我溜。我跟他开英文吵架，也就吵十多分钟，再长了我盯不住。要说我心里对美国杨毅的感觉，就是俩字儿：羡慕。

羡慕什么呢?羡慕他每年400万刀？那倒也是，谁不羡慕挣钱呢？可也不是，这是由体育产业的整体体量和工资水平决定的，是大环境的事儿，没法对比。要说我羡慕，我就羡慕一件事——作为一个体育节目的评论员，他能自由的表达，想说什么就说。而他的工作环境，能够接受和允许他尽情自由的表达。

我举最近的两个例子，讲一下Stephen A的表达，能自由到什么程度，还有美国电视观众的接受度有多高。

第一件事，是火箭大战勇士那个系列赛。打完第五场，杜兰特伤了。Stephen A现场赛后观察说了两个点，第一个点是，杜兰特这伤准不是轻伤，有可能和跟腱有关。勇士官方说一周之后评估复出，一周之后准没戏。说不定赛季报销，官方说那些没用。第二个点，他说，他“保证”火箭能赢得第六场，第七场还是金州见。Guarantee，这词都使了。结果火箭第六场输了，Stephen A赛后还得说呀。他说，我简直是震惊啊，火箭怎么能输呢！

各位想想啊，就火勇这么凶残的系列赛，柯凡预测都不敢预测，说自己战术出差，哪个中国的评论员敢这么说？那微博评论不给你骂一万条?不把你祖坟都骂裂了？不得骂的转播平台都害怕？当时我看完第五场，写的推送就是说，杜兰特这个伤是跟腱受伤的状况。那就有勇士球迷不干呀，说你这就是盼着杜兰特受重伤。我没辙呀，我说那我们就是根据经验分析呀，分析还不许分析了？有官方您信官方吧，说一周那就一周吧。

还有第五场打完，您说从最普遍的视角看，是不是火箭的机会确实来了？是不是更多人都认为火箭的机会更大？可我们就不能那么说。我最多只能说，那要是正常发挥，还是火箭机会大，可谁知道登哥正常不正常啊？那年打马刺，莱昂纳德都没了，登哥不是满地出溜吗？那谁知道登哥出溜不出溜啊？你要敢在中国像Stephen A那么说，你就是火密，你就是勇黑。根据你是勇黑，还能推导出你是詹密。再根据你是詹密，再推导出你是科黑——反正，应该枪毙10分钟。

我再说一件事，纽约选秀。尼克斯本来状元签希望最大，结果被新奥尔良黄蜂抽中状元。大热门Zion，纽约没戏了。在纽约现场，Stephen A当时就绷不住了。你也甭管是戏精上身还是真情实感，他是沮丧之情溢于言表。他说，我是一个纽约人啊。我们纽约，沉沦多少年了。这回赶上有一个超级天赋的新秀，我们怎么就拿不着呢？我痛苦啊，楞让新奥尔良给拿走了。这简直是我人生里最坏的一天！我失望至极啊！Zion上新奥尔良，这还有什么意思啊？

这件事儿，要是放在中国，这比前面火箭勇士那事儿更大。这就不是你说错打脸的问题了，这是上纲上线，砸你饭碗要你命的问题。你ESPN是什么机构？你是全国转播机构。你们不是纽约的电视台，你不得考虑全国人民的感情吗？再有，纽约是什么地儿？那是美国魔幻的金钱和权力的象征。美国人一提纽约，是又爱又恨，唱“纽约纽约”，就跟唱“北京北京”差不多。你们就是特权阶层的代表！我管你是不是纽约人，你这事儿往小了说，这是纽约人的自我优越感作祟。你凭什么有这优越感？往大了说，你这是大城市对小城市的歧视！你就是看不起新奥尔良！新奥尔良的市长和公安厅厅长不得给ESPN台长打电话吗？还不赶紧把那个什么A拿下！你说他是纽约人？他就是表达自己的情感？那不行！你是全国转播机构，你不能把你的情感放在工作里。你坐在这桌上，你就不许有自己的情感！

各位，这就是中美文化上鸿沟般的不同。中国的文化，要求表达者必须照顾所有人；美国的文化，完全鼓励你释放自己的个性。因为这才是你，这才是你和别人的不同。这才是为什么你作为一个个体，能坐在那儿说话。比如就说解说这件事。咱们中国要是说谁说的好，一般就夸他，说的“特别客观”。这在美国的概念里，就截然相反。美国评论员的工作文化是，你干嘛要客观？你必须得主观啊。因为你是评论员，我干嘛请你坐这儿说，我就是听你的看法，你对比赛的解读，我就是让你说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。我要的就是你的主观！在中国，你要是说点儿跟别人不一样的，你这就叫“带节奏”。我们就得质问你，你凭什么说威少支配球的能力远不如保罗？不如就不如，还远不如？保罗是你爷爷？

哈哈哈哈。到今天啊，还有人不理解，像《FIRST TAKE》，腾讯的《有球必应》这种辩论吵架节目，就得俩人站两边啊，要的就是这效果。要不然怎么吵呀？不吵节目咋做呀？这是节目，节目就得有特别的点，就得有意思，就得说出花儿来，才能传播呀。要不然咱们在节目上读新华社的稿儿得了。相对来说，美国的电视体育观众，不只是生活里有更多体育经历，对体育更理解，也更能理解电视媒体的娱乐性。咱又不是讲课，真讲课有多少人看？美国也一样，ESPN有个专门分析技战术的叫扎克·洛维，他的文章非常好，但点击率是整个网站最低。大多数人观看体育比赛，看体育评论节目，都是一种娱乐方式。当然，你得具备专业性，可你还得在专业性上具备娱乐精神。一说一笑一热闹，就完了，您玩什么命啊？

Stephen A说的那些观点，我也不是都同意。他的表达方式，和我也完全不同。咱们中国人，自我意识没那么强，情感没那么外露，我也不拍桌子不叫唤。但我就是羡慕他在这份工作里，什么都能去表达。要说在国内这个环境里，我就算是行业里敢说的。我看见了什么，不太考虑是不是有人听了不高兴，我就说。我之所以干这行，而且这么多年来还是喜爱干这行，还是因为体育相对单纯，能让一个评论员保持真我。我老说，体育啊，在中国是小众爱好，一不是国家政治，二不是经济民生，氛围还是宽松。你说点什么，最多也就是小朋友跟你玩命，犯不了什么大错。可是这几年，社交媒体越来越发达，你能看见的反馈越来越多，转播平台也挺紧张，整个行业的氛围也越来越紧。我今年42，我能感到自己跟32岁时的表达方式，有很大的不同。

我呀，现在平和多了。以前是我看见觉得不对的地方就得说，就得写。现在我是尽量都能理解。Stephen A说，杜兰特去勇士，是“历史上最弱的转会”；我就说，人各有志，理解万岁。实在理解不了的也算了，没必要理解，但尽量别说任何人不好。我跟别的解说老师学的表达方式，比如说A队跟B队打，A队赢了，你别说A队把B队掐死了；B队让A队摧毁了。你就说，B队打得不错，可是A队打得更好。一个好，一个更好，都挺好，哪儿不好我不知道，我也不敢问，就行了。要是有谁打球的方式，你觉得实在看不下去了，你别说他胡来，你就说他独特。他有独特的天赋和方式，反正就是一般人理解不了，就没人跟你急了。

还有写文章写推送，也一样，咱们尽量别招谁惹谁。包括在推送里回复评论，我以前说过，我忙啊，好多时候来不及回复，都是我助理任冉，江湖人称猝死——他替我回。猝死还年轻，长得像60后，其实快90后，什么都敢说。您看那种斩钉截铁的回复，还有抓个梗跟人家开玩笑，都是他回的。我老说他，别那么说话，什么事儿别说死，咱们中国人就得留活话儿，别轻易下结论。而且你别瞎跟人家逗，人家能不能接受你开玩笑，都不好说。老说也不长记性，到底他没干我们这行，明白不了。我看他该扣工资了。

最后，我想起那天跟Stephen A吵架，有这么几句。我说猛龙的防守，能夹击库里，能换防，足够高大，能保持在他身前，影响他的命中率。Stephen A一听，大嘴一撇说：“哇！库里在乎谁在他面前吗？任何人在面前，对库里有用吗？那是库里啊！他全能扔进去！”我当时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想说：哇！你拿库里当上帝吗？无论怎么防都没用吗？那他为什么没有赢得每一场比赛？他为什么会输掉2016年总决赛？为什么过去两年的总决赛MVP是杜兰特？你敢保证没有杜兰特，勇士一定赢吗?

这些话，在脑子里转了一下。嗐，算了。何必同志，咱们何必呢……